那孩子的眼睛呆呆的,没有半分神采。
商陆瞥了他一眼,说不清是什么感觉,只再开口道,“莫急,”伸手指了一处,“瞧?”
陈皮眼神先落在她指上,顿了顿。
方才打了个圈顺着看过去……那罐子摔破了,倾出来一把铜钱。
青黄色的铜钱,零零散散不成串——却那么动人,那么令他心神激荡。
那是一罐子铜钱吗?
不,那分明是——荣华富贵。
他手颤抖着俯身捏起来一文钱,举起来打量。
夕阳的晖光照进那个小方孔里,照到他脸上。
然后他笑了。
又看她,那眼神让人心里发怵。
商陆却仍然带着笑意与他对视。
好得很,好得很。
“老子开张了。
走,去吃饭!”
陈皮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,声音有些发颤。
他要请客啊。
“开张”,是什么生意呢?
往那块木板望去,只见上面题了六个字“一百文杀一人”。
她明白了——喜七啊。
看陈皮一把将罐子连同掉出来的铜钱捞起来,自顾自走到一个卤煮摊子上。
她赶紧把小孩拉起来,扯到摊子上,又给他按上座位。
三碗卤煮。
商陆心里想着请她吃饭又是什么由头,嘴上却半点儿不客气,“有碗不要辣。”
陈皮头都没抬,冷哼一声。
卤煮端上来了。
江上人的吃食不怎么干净,不过面上看不出来便好。
她夹起来吹了吹就开始吃。
一桌的小孩也狼吞虎咽的吃起来。
大概是一整天没吃饭,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又往嘴里塞一口,让人有些犯恶心。
……她吃不下了。
这时就听陈皮烦躁的对她说:“你给我数看看到底有好多。”
叹口气,放下筷子帮他数。
明明好数得很,每十文累成一摞,就这样累了十摞,但是——看着第十摞的第九枚铜钱,她眼神闪烁一下,“九十九,差一文。”
陈皮烦的开始挠头,之前他数来数去也是就差一文。
只差一文。
就差那么点。
小孩根本没注意他俩的话,满心满跟都是要填饱肚子,自己那碗吃完了就开始盯着另外两碗。
陈皮把自己那碗推了过去,“少了一文,不够钱。”
一百文,一文不能多,一文不能少。
小孩明显是噎住了,进退两难的。
商陆把他攥得死紧的筷子抢了,又给他按了按食窦穴,这口气才顺出来。
但他还是不说话,眼睛还在盯着被抢走的筷子,只好还给他。
陈皮被气笑了。
终于意识到了一点,他并不是在和一个匹配的对象做交易。
勉强压下心里那股戾气,看向商陆那碗清淡的——吃了半天没吃几口。
“没辣也不合你口味?”
他不耐烦道。
像卤煮这样的吃食,一般要辣才够劲儿。
江上人船上船下忙活,寒气入体,非来些辣子不行。
得,这是嫌她矫情呢。
商陆心里讥讽,却把碗推过去了,“不晓得合不合你口味。”
陈皮愣了下,但也没多客气。
筷子一赶,大半碗卤煮眨眼就没了,就着汤水一气儿滑下嗓子眼。
他吃饭总是很快。
像他这样的人,吃饭总要快的。
吃完他一抹嘴,随手扔下钱结了账。
想着。
只要能在春申家的船上再找到一文,只要一文,一百文就齐了。
一文不多,一文不少。
……在船上一文钱都没搜刮出来。
陈皮出来时面无表情,仿佛捎着江上阵阵寒风。
把九十九文钱扔还给春申,在地上一砸,“嘭”的一声,转身离去。
春申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,他的眼里只有惊恐,他捧起钱追上去。
商陆没拉住他,只得提了灯跟上去。
烛光摇曳,在夜里,在翻涌的江边。
晚来风急。
一声闷响,一个离去的影。
影慢慢消失在了黑夜里,融了进去,比暗更暗,比黑更黑。
春申倒在地上,他的眼神终于不再是呆呆的,那里面溢着绝望。
商陆快步上前去,放下灯蹲在他身侧,听着他压抑的哭声。
如闻泣幽咽。
她抬手抚上他的脸,泪水缓缓淌过她的掌心。
烫得她差点缩回手。
——晚来风急。
“莫哭莫哭,跟姐姐到田郎中那儿去。
明日再带你去找他……”话说完才发现一切似乎都寂静了下来,风伴着水似乎也停滞了。
没有声音。
春申眼睛亮亮的看向来人。
她背后一凉。
“你要带他去找哪个?”
风又起了,烛火摇曳,灯光晦暗不明。
陈皮撑着木板,皮笑肉不笑的说。
*春申跟着陈皮走了,不知去哪里。
那九十九文他也收了,只放话要春申赶明儿去要饭,把一文钱要来。
商陆倒是松了一口气——心里那股劲儿上来,夸下海口了。
如若真带了春申上了田郎中那儿去,真是十分失礼。
辰时了,这时候上门有些晚,但也不算非常打扰,走罢。
田郎中五十好几,半百的老人家。
如今也乏了,只叮嘱说下次来早些便歇去,倒是田夫人对她很是上心。
“你的名字好。
‘商陆’可解喘呼气急,是味好药材。”
田夫人颇通些药理,笑吟吟地对她说。
“夫人说的是。”
有些讶异,‘商陆’其实不多用于此。
田夫人一语中的了——喘呼气急。
她下意识按了按掌小横纹。
田夫人给置了很好的客房。
被褥软和,商陆却横竖睡不着。
月光映入纱帘,白荒荒的。
把手放过去,看着手心莹润的色泽。
摩挲,似乎还有些湿意。
瞳仁也泛得浅淡些,好像一簇月色。
然后她眯了眯眼。
太亮了。
霎时,一双无形的手掐上脖颈,缓缓收紧了,胸腔里好像有火在烧。
全身蜷缩成一团,颤栗不止。
只得沉腕,将左手狠狠压在榻上,微颤着伸出食指,揉按掌小横纹。
许久过后,己酸痛难耐。
首到食指近乎失去知觉,才罢。
轻喘着,贪婪地摄取着空气,贪婪地享受着“生”的滋味。
然后她笑了。
“生”啊,多么美妙。
她不想死,一点都不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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