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生死簿上写就劫

01

“金大哥，如今，你可还愿意助我？”

云落划出了道儿，约战罗星门，一人挑战一个帮派，想要把他们全数赶出此地。

惊得金夕一怔。

双方已经约好一战，罗星门几人头也不回，呼啦拉鱼贯而去，酒楼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。

云落问了金夕这句话。

她等待着回答，有些紧张，觉得自己似乎不该问这一句，感觉双耳热了起来，担心脸颊已红，用冰冷的手指轻轻捂了一下。

小二大着胆子过来，为两人冲茶，两只杯子中，滚水袅起了热气，就像两只白鹤在舞动跳跃。

金夕看着茶粒在水中慢慢地浮沉，由黑变绿，再慢慢舒展成了叶子，稍稍想了一想，说道：“我不知道你与罗星门的恩怨过节，但昨日与罗星门两场争斗，你未杀一人，可见宅心仁厚。江湖之中的事儿，曲折复杂，难以用常理常情去揣度定论。想来你与罗隐掌门如此赌斗约战，定然有你自己的道理。”

云落不语，望向了窗外，透窗的阳光之中，清楚地显现着雾气与纤尘，却把她的侧脸，映成了一个美丽剪影。

02

街上开始热闹，两侧门店，都卸下了门板，路边有小摊子摆出。

行人也越来越多——有人骑骡，有人坐轿，有人推车，有人担挑。还有两个人，蓬头垢面，端着碗沿路乞讨。

城中百姓们，就这样又开始了平常的一天。

金夕问道：“云姑娘，你于阵法一道，可曾有过涉猎研习？”

云落摇头道：“我只知道一种破阵法子，就是面对布阵之人，排头价打过去，尽数打倒为破。”

金夕点点头：“罗掌门和他师弟，怕是都接不下你五十招，其余弟子，多不过接你三招，所以，你便定下了如此赌约，以为颇高胜算，但事实却可能出你所算。”

云落坐得端正了，恭敬说道：“请金兄指教！”

金夕道：“我倒是学过一些阵法。我之所学，也颇肤浅，我以为上古时期，人们最初打斗，当然是毫无章法，都是群殴混战而已。时日长了，打斗渐多，就开始寻找取胜之道，兵法与阵法，由此而生。但是从前，还多有君子之战，五十步可以笑话百步。宋襄公迎击楚军。楚军从泓水南岸开始渡河，大司马公孙固建议半渡而击之，但宋襄公不肯乘人之危，楚军安全渡河之后，列阵未成时，宋公子目夷再劝动手， 宋襄公认为自己是仁义之师，仍然要等。最终楚军从容列阵，一战之下，宋襄公大败重伤，这件事，被后人都当作谈资笑柄……”

金夕略觉口干，喝了口茶，说道：“那时候，虽然已有排兵布阵之说，想来阵法也是一般。再到后来，礼崩乐坏之后，群雄混战，才真正是兵者诡道之始。两军对垒交锋，人们大力研创各种阵法，在无数次大小战斗之中，调整演变，阵法渐多、渐强、渐精。以排列、兵器、武功、动静、变化为主，辅以天时，地利，机关。藏已不足，扬已所长。有阵势的助力，数千兵士组成强阵，可敌万名无阵的兵士。”

云落点头。

金夕接着说道：“武林中的争斗，却与军旅大不相同。军旅大战，动辄就是成千上万人，数万、数十万，也都常见。而在江湖之中，人常常都是独来独往，单打独斗，便有多人同战之时，也不过十余人，数十人，上百人。军士之武功，低下单一，江湖人的武功特点各异，强过寻常兵士太多。两人对阵，窜高伏低远纵近跳，方圆数丈，都为双方掌控利用。人多之时，反而会相互影响、牵制、掣肘。打斗之处，也不都是旷野阔坡，很多都在狭窄之处，房院之中，危崖之上，车船之内，这些地点，更是无法多人布阵。所以阵法之道，在江湖上用处较小，想创出一套真正有效的阵法，相较军旅之阵，难过百倍。数百年来，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门派，有了屈指可数几套阵法，还都是配合自己门派的武功才能够适用。”

03

云落听得极为专注，不知不觉间，凝视着金夕，一动不动，只有眼睛微微霎了一霎。

两人相对而坐，距离甚近，金夕清晰地看见云落睫毛忽闪，双瞳晶透。

云落的面颊白得就像冬日里的第一场大雪，金夕还看见了她耳轮上面，有一点小痣，就像雪满千山，众鸟飞绝，却有一只落单的雁，全力飞越过了秀巧的鼻峰，却再飞不过圆弯的耳轮，就精疲力尽地停在那里，心甘情愿，也心满意足地僵死在那儿。

金夕心中一颤，忙低下了头，慌慌地想去寻杯子，却发现杯子一直把在自己手中。

那点小痣还印在脑子里，想着小痣，他心中竟然有了一丝丝从来没有过的酸怨感觉，稍稍一想，忽然大悟，这就是嫉妒罢！

他想明白了这一件，却想不明白第二件：自己从小到大，从未嫉妒过别人，这时候，怎么嫉妒上了人家姑娘耳上的那一颗小痣？

04

金夕不让自己再想下去，又喝了两口茶，心神稍稳，把思路拉回来，接着说道：“因而，罗星门之中，罗隐大师兄的潜映阵，比之各派绝顶武功的秘笈还要难得。此阵如成，可以让门派实力增强数倍，也正因为难得，刚刚有了头绪，他就被人盯上，弄到最后，逃亡无踪了。罗隐师傅方才所说的同人阵，阵势之算法，想来是源于周易，“同人”即为易中一卦之名。此阵他也已经呕心多年，我曾有所耳闻，此阵以天罡之数，地煞之数，都可成阵，也可两阵同布，多至一百零八人。阵中设两人为阵胆，当是罗掌门和其师弟了。他们二人，如在你剑下，每人都过不了五十合，但如果成阵，怕是需要五百合，才能分出胜负，如此，胜负变数，就难说得多了。”

云落正色道：“多谢金大哥，我此前实在无知，小看了武林异士。烦请再为教导。”

金夕道：“阵法之道，与武功路数，总是殊途同归，并无二致。在武功路数之中，称为强点破绽，在阵法之中，就为生门死门……”

云落身体略微前探，惟恐少听了一个字。

已经到了早上的饭时，酒楼上人渐渐多起来。

金夕向酒保要来几把红绿豆子，瓜子花生，两人移步到了单间雅阁，金夕用豆子、杯盘、碗箸，在桌上摆开，低声向云落讲解阵势要义。

一个讲得详细，一个听得专注，时间便过得飞快，不知不觉之间，已到了午时。

云落起身道：“饿了！金大哥且歇一歇罢。”

05

她喊来酒保，点了饭菜。

酒保先跑去吩咐厨房，一时间还没有过来收拾桌子。云落又看了一眼桌面之上，见金夕用诸物罗列的阵势，纷乱之极，不由得微蹙秀眉，叹道：“此道竟然精深如此，与武学相比，不遑多让，这时候方知我此前自大，若无兄之教导，今晚一战，怕是凶多吉少。”

金夕道：“我便也是纸上谈兵，此前并没有机会实战攻斗，所以，今晚我也想借此机会，见识印证一番，如果能够取胜，就如你之意，让罗星门换个地方也好。今晚之战，以我为主，你只助我可好？”

云落立刻明白了金夕的用意。

金夕知道她难破此阵，这是想替她接下这一战。云落一笑，干脆地应道：“好！”

06

午饭之后，金夕又讲了一个多时辰，收拾起了桌上东西，道：“也就说这多罢，晚间还有一战，此时须歇息一下了。”

云落说道：“我都记下了！”站起起身来，向金夕恭敬一礼。

金夕忙闪开道：“不值什么，我也只是学得皮毛。传我阵法的那位爷爷，告诉我说，布阵与破阵，无一定之规，无不可变之法，临敌应变更为要紧。说到底，阵法与武功都是死的，人却是活的，人心智谋之机变凶险，在所有武功阵法之上。”

云落涩涩一笑，道：“剑法阵法，凶心险谋，恩怨仇杀，争势掠地，追名逐利，身在如此江湖之中，虽然一时苟活不死，又有何生趣……”

07

金夕忽然笑道：“巧了，这句话，我在多年之前就已听过，正是我爹爹所说，其中或有几字不同，大意都是如此。”

云落笑道：“竟有此事？”

金夕道：“爹爹有时候会带我去一座寺院，与一位师父着棋清谈，那日不知为了什么事情，有些心中不畅，便忍不住向那位师父发了一通牢骚，又如此感叹。”

云落道：“那位师父如何回答？”

金夕道：“师父说，江湖也好，人世也好，都如深水漩涡，以无明妄想而始，因果相循而生，种种业报，卷陷众生，无休无止。如果觉得厌倦便好，这是出离的第一步。”

云落又道：“后来呢，他们二人又如何说？”

金夕道：“爹爹也接着再问，师父却说，我爹爹虽然心智过人，但侠心太重，佛性根基还浅。如再多说，机缘未到时，无甚益处。”

云落默默想了想，道：“我心中有颇多难解之事，盼着能有机缘，也见一见这位师父，当面请求开示。”

金夕道：“这事儿也极容易，那师父年纪虽大，身体很是硬朗康健，只等到江湖事了，那位师父随时可见。”

08

入城时晚，出城时晚。

一天晚霞，也像入城时一般。

厚重笨大的城门，被守门军卒推动，刮着地面，轰轰地响着，像得了哮病之人，刚刚躺下，入睡之前要艰难喘息一番。

城门慢慢合上。

万家灯火掩到门里，把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弃隔在了门外。

两人这一日都未曾外出，晴了这一天，空气远不及昨晚温润舒适，很是干燥，这时候又寒冷起来。

城外风大，卷着暮云，在天空中缓缓铺陈排列。

一条古道，沿着高低起伏的山丘，延伸出去，在不远之处，就与暮色混合模糊。

日暮途远，尚可倒行逆施。

漫漫江湖长路，却没有一个尽头。

漠漠生死永夜，更是没有黎明之时。

09

云落把斗篷紧紧裹了起来。

金夕也说道：“好冷，时间还早，慢些走吧。”

两人轻抖着缰绳，缓缓西行。

走了一刻，夜色渐重，天上星月不见，想是云层已厚。

金夕对路程远近，还缺少判断感觉，只觉得是行了很久，忽听云落道：“出城到此，该有二十里路了。”

又走不远，见官道之旁，有小路向南分斜，云落又道：“想来是这里了罢。”

金夕随带了一只灯笼，把它点亮起来，照见小路一侧，有一块古旧的路碑，上面正是“葫芦峪”三个篆字。

20

这块路碑歪歪扭扭地埋在地上，字上还有一点没剥落的朱漆，沿着字，若有若无，像鲜血一样，弯弯曲曲渗入土中。

石碑像一只年深日久终于成精，今夜却又寿命将尽，血将流干，濒临死亡的小怪。

这一块土地，就像是吞嗜着它血气的巨大精怪。

连续几个旋风吹了过来，在两人身边不停打转，扑卷了两人一脸的尘土。

民间传说，旋风是鬼魂所化。如果遇见，要吐上几口唾沫，念一段咒语。金夕和云落或许也都听说过，但两个年轻人从前都不在意，不相信这个说法。

可是在今晚，旋风接连卷来，两匹马同时轻嘶了一声，让两人也忽然都有了一丝不安、而且不祥之感。

不安与不祥，是江湖人特有的直觉。

不安与不祥，两者完全不同。

不安无妨，有时候，还有警醒自己的好处。很多人因为这一直觉，提前防备，谨慎小心，便躲过了危机。

而不祥的感觉，却十有九准，极是忌讳。

危险不知道会在哪里，大都是必死之劫。

躲无可躲，避无可避，人算不过天。

好像在生死簿上，那一页已经写就注定，只等这一刻，只需要你走到这里，迈出这一步。